2019年4月27日 星期六

從「程門立雪」説起


從「程門立雪」説起
方回
親愛的爸媽:
爸媽十月十四日的信,我已經接到了,對於爸媽的勉勵與指示是一定謹記於心中而努力去實行的。
這回爸爸在信中談到了尊師重道的精神,並且舉了宋朝程伊川() 的兩個弟子游酢和楊時,初見伊川,他老夫子正瞑目而坐,他倆不敢聲張,侍立在旁,等到程老夫子發覺時,窗外已是雪深一尺有餘了。爸用游楊二子「程門立雪」的佳話勉勵我對自己的指導教授也要有恭敬等候受教的態度,我很了解爸媽的意思。但爸提到這程門立雪的故事,却也很讓我仔細想了許久。師與弟子,弟子與師之間的關係與距離,似乎與敎育的結構與成效,與學術上的探討與結晶都有些許關聯。這話說的似乎令爸媽要感到牽強,而我是不覺得必須把弟子與老師之問的距離拉成那般不可親近的嚴謹,對於程門立雪的佳話,也是覺得可有其髓,不可有其表。到底師生並不是兩個壁壘分明的階級,師生之間的傳授與學習也並不絕對,連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都有學無本末,達者為師的想法,而現在學問的範圍又何其廣大,師與弟子之間,真的就是「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呢!我舉個例子來說,譬若我們硏究生,尤其已獲有碩士學位的,一定是在某一個硏究範圍之中瞭解很深,可謂專家,對這一範圍不熟悉或不感興趣的教授,如何能够在這一領域之中教導你呢?學問的深廣,令我們學習與上課之間,態度都很親切,做學生的隨時發問,隨時表露教授陳述之間自己所產生的疑慮,縱使把敎授難倒了,學生沒有考倒老師的得意,老師也沒有被爲難的腦怒,都只致力於尋求答案。若再像高中或大學時習慣了只聽不問的學習方式,習慣了接受敎授的思維筆記,在學問的探索之中,能有多少成果呢?書本的教育是死的,研究的工作則是活用書本的知識,是真正求學問道之間能力的表現與收穫。所以硏究生的重點,不只是在上課,而是在做研究,在朝新領域邁進,敎授的構想與帶領很重要,我們自然而然的很爲尊敬。但是,我們也瞭解,敎授的構想,只是一個新領域之中待為摸索的方向的指針而已,實驗的進行之中,時常會發現這些構想與觀念,有必須修正的錯誤與矛盾,這些錯誤與矛盾帶領著我們去思考,去解決,去從另外的角度探索。慢慢的,學生投注其上的精神、接觸、思考這個領域的時間都比敎授多的太多,一個禮拜一次的討論,也就由敎授的帶領進而到互相的討論,進而到學生提問題、定方向、找結果、解釋結果、發表結論,這個時候,也大約是論文做完的時候了,這時候的學生在這個硏究題材之中,那會比敎授差呢?
這樣的一個學生,是從學習之中長大的。學位的賦予,並不能在廣大深遠的知識領域中,代表一個「學問家」的產生。學位的代表,我覺得有兩個層面,譬如化工博士文憑,狹隘的一層,只是說明這個持有人,具有一般的化工知識而對一個或是兩個化工硏究的領域有專門的瞭解與貢獻而已;而從寬廣的一面說來,則代表這個持有人曾經接受三年至五年乃至更久的硏究訓練,能够掌握一般的工具學科(實驗儀器、數學、電腦),獨立能够思考,獨立能够硏究,獨立能够發掘與解決新問題。這種能力隱隱表示目前雖只在論文的硏究範圍之中專精,但是擁有的能力與訓練,足够在化工的其它硏究領域之中,迅速的擔當起舉足輕重的角色來。這樣學習長大的學生,這樣子使學生成爲硏究員成爲敎授成為學術探討先鋒的敎育方法與過程,是我覺得學位的真正意義所在,也是我認為最難能可貴的學習環境,也正是我覺得「程門立雪」可有其髓,不可有其表的原因。
屈指算來,「程門立雪」的年代離現在也有八、九百年了,那時的求學問道著重於修身齊家治國的綱領,精神上的修鍊,或人生哲理上的探討。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謂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品德與行爲上的表現,份外有節,我是了解的。不但程門立雪的佳話令我嚮往,他如劉玄德三顧茅廬,留侯遇圯上老人,孔門弟子對夫子的必恭必敬等等,歷史上流傳著太多令人低徊讚賞的氣節,要人有今不如古的嘆息。但程門立雪的史實,一方面要我欣賞游楊二子所表現的恭敬與嚴謹,另一方面,也讓我聯想到我們教育的結構與科學上的結晶來!我想,是不是就因爲師與弟子,弟子與師之間關係的嚴謹與距離,使得做學生的唯老師馬首是瞻,而局限了自己的思考與硏究的能力?師道的尊嚴,使得做學生的怯於提問題,一方面怕自己的問題幼稚,遭師斥責,另一方面也怕問的老師答不出來,兩人都難堪?這種嚴謹的距離是不是在我們科學的培養與人才的訓練效果上有著某種關連?
寫到這,我又想起《劍河倒影》裏的一篇文章「礦物乎?植物乎?」人家把學生當做植物,讓植物去生長,我們把學生當礦物,讓礦物去定型。礦物乎?植物乎?豈不是在一念之間呢?而一念之間觀念的改變,却似乎需要牽動到了全局。我常想陳之潘先生當初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一定不只於此吧?對敎育的結構、敎育的態度乃至敎育的制度,都一定有很深遠的意見吧?我又想,陳先生之所以忍住不提,輕經一點而止,實在是想到敎育的結構、態度乃至制度本身,都先需要被當做一個「植物」看待,若是提了一大堆意見,老師應當怎様怎樣,敎育當局應當怎樣怎様,豈不是先把老師們當做「礦物」定了型呢?對礦物的老師,又怎能期望能敎出植物的學生呢?這種欲言又止,先憂人之憂的情懷,我是無上的敬服。
我的腦子裏也浮出了一幅圖片來:天上飄著雪花,小路的兩旁散發著梅花的清香,游楊二子肅立在茅屋的門前,肩上與髮梢的雪片襯托出他們松柏般的蒼勁節操,從窗口望入,程老夫子正瞑目沈思著…用懷古的心情來看,確實是激發思古之幽情,而用一種科學的懷疑本能去探討,用一種審量的理智來看,這幅師與弟子,弟子與師的圖片,表現的是植物的生長呢?是礦物的定型呢?是植物的成份多呢?是礦物的成份多?植物乎?礦物乎?能不發人省思?
「讓植物去生長」的想法是很難令人接受嗎?前一陣子我看到中副上一篇很引起我沉思的文章─新師說,文中的「小犬」因為老想到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被物理老師拉耳朵。真令我搖頭,耳朵拉斷了,「小犬」的疑問仍然存在,未得解答。最可惜的是拉耳朵代表「不准問奇怪的問題」或「不准問課本沒有的問題」的暗示。這種態度,不但不曾訓練學生開始思維,反而大大扼殺了學生這方面的學習能力。現在知識的爆發,說穿了,還不是人類想像力的結果,萬有引力豈不是非常「莫明奇妙」的想像力?若是牛頓先生被蘋果敲了一下腦袋以後,只想到這個蘋果熟透了,往嘴裏一送,現在的科學大概不是現在的樣子。想像力牽著現有的科學知識(或者說用現有的科學背景,發揮想像力。) 朝著新的科學領域前進,實在就是科學大步向前邁進的動力。拉耳朵,可能可以拉出為師者的權威來,但是培養這種想像力的苦心與親切,是不是比忙著建立程門立雪的表面還要重要呢?各種想像力的學習、培養與發揮,豈不就是人類在人文、社會、科學與藝術上的豐盛成果?譬若「小犬」在物理上有興趣,有想像力,實在已經具有學習科學的傾向,若老師拉的不是耳朵而是頭腦,帶領著他從科學的眼光去發揮想像力,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興趣的不同,專精的不同與想像力的不同,也正是要把學生當植物,讓他去生長的道理所在。我給爸媽再舉個例子,說明「植物」的生長,可以到何其不同的地步:
我們系裏有一個研究海水淡化的敎授,手下有一個剛得到化學碩士學位後轉來唸化工的「老中」替他做硏究。那一天我們聊天,談到他的硏究工作,他說他的指導教授想到一個新的海水淡化的方法(也就是他的論文範圍),要他做實驗。藍圖大致是這樣的:
將海水或食鹽水通過一內管,超冷凍劑(Super-coolant)則通過外管,由於冷的傳遞,像冰箱的道理一樣,會使內管的鹽水或海水結出部分冰來,這樣反覆循環反覆結冰,逐漸能從海水中分離出冰來,也就是從海水中取出淡水來使用了。
我們一聽都覺得頗爲新鮮,會是一篇好論文,都願聞其詳的討論起來,他老兄很苦的腦地說,有一個大問題不知如何解決:「再結晶」( Recrystaliztion ),這玩意在化學中是很令人頭大的問題,晶體怎樣再結晶,結晶的形狀不定,大小不一與程序如何,都是尚未開發完全的領域,現在要結出冰塊來,簡直令他煩惱。我們聽了都覺好笑,故作誇大的指著他取笑:「一聽,就知道是從化學系轉來的! 」為什麽呢?實在是訓練的方式不同,學科的背景不同,看事情的設想與角度也就大不一樣。學化工的是怎麽看呢?套個西部耍槍的老粗口吻來說,簡直就是「老子管你是怎樣結晶,怎個大小形狀,只要你不違反熱力學定律,乖乖給我結出冰塊來就好了!」是不是學化工的都學成了西部牛仔了呢?也不是,我們一看這藍圖,首先想到的是實驗儀器的裝設,多長的管子較好?(管子太長,設備貴;太短,若流速太快,則海水接觸超冷凍劑的時間太短,效果不彰)是玻璃管塑膠管金屬管?(牽涉到熱傳遞,自是熱傳遞係數愈高的質料愈好)流速要多大?馬達力的選擇?如何量冰塊的含量?想要獲知的是哪些變數對冰塊含量的關係?這些變數量取時有無困雖?另一方面,理論的建立也是更為重要,做熱與質量的平衡,應能求得一微分方程,而這方程似乎又是一個Unsteady State (卽時間亦是一個變數)的方程式,解起來有無困難?要不要簡化?化簡的假設是那些?這些假設與事實情况能否符合?方程式解出後,理論上的答案與實驗的數據能否符合?誤差多大?如何解釋這些誤差?這方法能否應用到工業上?經濟與否?效果與現有的方法比較如何……等等。換句話說,在這個海水淡化的硏究上,化工關心的,不是化學的再結晶問題,以己推彼,化學關心的,也可能全無視化工研究與推導的方向!化學與化工,可謂兄弟學科矣,兩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原因就在化學有化學的背景,化學有化學的關心與方向。化學與化工這兩棵植物,相衍並生而各自發展,到現在已長成兩棵高大强壯,景觀不一的大樹來!各種想像力的不同,牽引著各方面的學科發展茁壯,形成多麼嘆爲觀止的知識之林!還拉什耳朵呢?!
程門立雪的想像,似乎刻劃出我們敎育的方式來。或許自古以來,我們的文化偏重在人文哲理上的探討,樹立了為學與做人的精神,尤其師道之尊,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執弟子之禮的恭敬與祟景,連孔老夫子也要嘆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師!師與弟子之間!恭恭敬敬的距離就慢慢形成了吧?其實,知識的廣大與深遠,使人類都顯得渺小,師生之間的分野更是微乎其微,現在的學問專精分類詳細,有這麼多的電腦學家、電機學家、化學家、有機生物家、方法學家、物理學家、經濟學家、數學家、微生物學家,動物學家……舉不勝舉,各種大家兼容並蓄,若是齊聚一堂,談到這一領域,其它領域的專家不敢亂講話,談到那一領域,這一領域的專家也是洗耳恭聽,大家都是專家,都是老師,也都是學生,真是所謂其生也有涯,其學也無涯!體認這種知識的浩瀚後,傳授學問的老師與求學問道的弟子之間,就應不會有位尊與地卑的感覺分野吧?我之所以反對「程門立雪」的表面所表現的刻板嚴謹,是聯想到敎育的方式與精神,一方面固然希望能保持「師嚴而後道尊」的人格敎育,一方面也希望敎育能從礦物的定型走到植物的生長上來!兩種想法的折中調節,使我覺得師生之間可以有更爲美好諧和的關係存在,爸媽可以為然否?
想不到從「程門立雪」說起,竟至不能竟書的地步,爸媽看的眼睛都酸了吧?爸媽在信中毎次發揮一個主題,勉勵我各方面的充實自己,尤其鑒於我在西方的物質文明中接受科學的敎育,因此總是從中國的歷史文化與思想中,取近比喩,期能收潛移默化之效,我很感謝爸媽的用心。離家益遠,思親益切,去國益久,也益發能够了解、肯定並且驕傲的接受屬於自己的歴史文化與一貫的人生哲理來!假以時日,真希望自己不但在科學的訓練上有所收穫,在文學的陶冶與精神的修養上也能齊頭並進,才是不辜負爸媽的用心栽培。
夜已很深,該睡覺啦!就此擱筆。 敬祝爸媽
平安愉快
既兒敬叩
十一月四日
1978/11/27刊登於中央日報副刊,被錄於「中副散文選」第二輯(六十九年) p.11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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